七点五十九分,冰蓝的潮水冲刷掉公寓屋顶上最后一抹橙光,董先生就披上外套,乘着电梯上到公寓的顶层,透过映射着他瘦削脸颊的厚玻璃,凝视夜空。远方,一条笔直的线割开斑斓的灯火和深蓝色的天空。散发着草绿色荧光的球体在董先生眼前游动着,董先生向玻璃伸出手,小小的光球就跳跃着,消失不见了。
董先生的公寓在小区的最西侧,一条河横在西门外。河上有两座桥,一座叫南桥,一座叫北桥。
一阵淡淡的、清凉的芳香惊醒了董先生,他靠近窗子,贪婪地嗅着,仿佛玻璃上绽开了青色的小花。青色的花沿公寓外墙开放着,像是有一条无形的藤蔓包裹着公寓楼。董先生张望了一番,回到了电梯前。
叮——七点六十分,六十一分,六十二分,叮——叮——叮——
电梯不紧不慢地落下去。
薄荷味自南桥飘来,董先生循香而去。南桥的桥栏边倚着一个女人,望着幽深平静的河水,指间夹了支短短的烟。
女人穿着暗红的一字肩,桥头昏黄的路灯下,裸肩像是反光的金属。
“很好闻。”董先生走上前去。
女人注意到了他,瞥了他一眼,又转过头去,望着桥下的水。
“能借个火吗?”
女人的胳膊伸过来,月光在董先生面前一闪,精灵的眼睛噌地亮起。
火苗在凉飕飕的空气里抖动着,女人转过头来,疑惑地盯着他。
“……可我没有烟。”董先生说。
突然起了风,火灭了,女人唇边的红光黯淡了下去。
女人的侧脸又浸没在了黑暗之中。
董先生问:“我怎么称呼你?”
“马大。”
“好奇怪的名字。”
“你呢?”
“董蛙蛙。”
薄荷味的烟雾从女人的耳朵里喷出来。
“蛙?哇哇叫的哇,还是青蛙的蛙?”
“青蛙的蛙。”
女人笑了,脸颊上的泪珠反射着桥头路灯的光。
“你这些年怎么活过来的?”
“我活的挺好,虽然有时会有点无趣。”
“你做什么的?”
“小报编辑。你呢?”
“什么都不做,混吃等死。”
马大丢了还剩半截的烟屁股,抽出新的一只叼在唇间,却怎么也打不着火,只好把小小的黑盒子揣回兜里,叼着烟,有些懊恼地站在一边。
“我帮你。”
“不用了,我自己去便利店买。”
“不用买。”
“你有火?”
董先生靠近了几步,说:“你护一下,我腾不出手来。”
马大的一只手轻轻蜷起,挡住自北而来的晚风。
董先生伸出双手,十指向着天空,缓慢地、有些紧张地伸到马大的脸前。几点草绿色荧光在幽暗的空气中亮了,萦绕着董先生的手指,又慢慢移动向马大叼着的烟。等到所有光点都聚集到一处,红光一闪,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腾空而起。
“怎么做到的?”马大问。
“我也不清楚,很早以前就会了,可是我又不吸烟,这招毫无用处。”
“没有抽烟的朋友?”
“我没有朋友。”
“咦?”马大瞪大眼睛。
“也许以前有过,来了,又走了,毫无征兆的不再联系了,日子长了,就习惯像现在这样了。”
“不该这样,蛙蛙,你是个善良的人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如果我会你这招,没准会去干坏事……在讨厌的人背后偷偷放个火什么的。”
“我没有什么讨厌的人。”
“那生活多无趣啊。”
“你今晚在这里做什么?”董先生及时扭转话题。
“觉得无聊,就来这里看一看。”
“你不住六福小区?”
“只是听说我喜欢过的人曾来过这儿,就来看一眼,总之,只是闲着无聊罢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董先生沉默了,他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“他是个奇怪的人,这一点你和他有点像,只是你那颗发抖个不停的心脏,我五百米外就听得见,”马大说,“至于他……我想,对他来说,害怕这种事,不存在的。”
“不可能,不可能,没有人不害怕,”董先生连忙否决,“到了夜里,没有人不害怕……青砖墙上的影子,排气扇里的妖精,花园中的魔鬼……”
“他不害怕,只是忧伤,无时无刻不在忧伤,忧伤的让我烦闷,却又让我解脱。”
“你好像也不开心。”
“是啊,太久了,我都快忘记他还在的时候的样子了。”
“他去世了?”
“死了。”
“对不起,提了你的伤心事。”
“不用道歉,他死得其所,或者说,死有余辜。”马大说,“四月份的那场地震,你还记得吗?”
“记得。我睡着了,被我家猫挠醒的时候,地震已经上了央视新闻。”
“一场三级地震,死了两个人。”
“不会是……”
“我也没料到会中这等大奖,可我打开门的时候,那臭味差点没把我熏吐……我大概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味道了。”
“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呢?这件事,你很痛苦吧。”
“因为你,是个善良的好人。”
董先生没有作声。
“你看,今晚的月亮真大。”马大说。
巨大的月亮惨笑着,北桥上车流拥堵了起来,整齐的亮光处传来几声焦躁的长嚎。南桥依旧寂寥无人。
“送你个礼物吧,我也许做得到。”董先生说着,走到桥栏边,向夜空张开双手。
点点荧光浮现在黑暗中,跳动着,灵巧地绕着圆圈,像是即将落上枝头的麻雀。荧光愈发密集,汗珠从董先生的太阳穴滚落。终于,一片明亮的光幕落在桥边的河水上空,荧光回环跳跃着,组合成各种奇异的形状,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芳香。
“真好看。”马大说。随着荧光的律动,董先生悄悄侧过头去,感知着马大明亮的、闪烁着的眸子。
董先生的脚有些软,手指不自觉地颤抖,荧光一颗颗地爆开,变成一缕缕的火光,稍纵即逝,桥边的光幕燃烧了起来,碎裂了,像微小的炽红的流星雨跌向平静的河水。
火光白色的影子还在眼皮里颤动,董先生靠上桥栏,喘息着,抹去额头和脸上的汗水,又撸起袖子,恍惚地盯着手腕上的表盘。
七点一百三十五分五十九,七点一百三十六分零。
“时间膨胀的太厉害,”董先生用手肘撑住额头,“我有些头痛了,真是抱歉。”
“没关系,”马大说,“谢谢你,蛙蛙。”
董先生想转过身子,耳垂上却突然有了温暖的触感,接着,温柔的声音流进他的耳蜗里。
“我该走啦。”
“不加个微信吗?”
“不加。”
“又是那样吗?来了,又走了,很快就什么也不记得了。”
“别担心,我只是该回我来的地方去了,你不必忘记我,我也不会忘了你。”
“那么,风向转了的时候,我还在这桥上等你。”
“好呀。”
“如此甚好。”
“那么,别过了,蛙蛙。”
身后温暖的触感消失了,一股奇异的脉冲在董先生肋骨之间游荡着,接着便四散开,从三头肌流淌到二头肌,流进小臂的毛细血管,再从指间的毛孔蒸腾而出。此刻的桥头上,千万只萤火虫环绕着董先生,像是明亮的飓风。
叮——八点零分。
“今晚才刚开始啊……”站在空荡荡的桥上,董先生自言自语。
光芒璀璨的飓风扶摇而上,穿越云层,飞上月亮。董先生感到一只巨大的,金色的鳄鱼在五脏六腑间甩动着身子,张开巨大的颚咆哮着。萤火还在源源不断地从董先生的身体里冒出来,像是水库缺口处喷涌而出的小鱼,伴随着子夜焦躁的浪潮,杀向身体外的世界。
一阵电火花的刺啦声,桥头昏黄的光消失了。随即,北桥也陷入一片黑暗,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。起风了。云层被气浪冲地粉碎,星星与灯泡一颗一颗熄灭,直到地平线的尽头。
小城复归于五千年前的寂静,彼时唯有月光。